□靳國君
隔窗遠眺,松花江流向遠方,隱沒在白云深處。在我心中,它是一幅無盡的美麗畫卷,又是一首長詩,常常觸發(fā)今天的抒情,也總會勾起對昨天的回憶。
每逢“九一八”,我總要情不自禁地唱一曲《松花江上》:“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……”去年通過微信,唱給幾位老友,他們幾位有的說:“你照歌本唱嗎?”我說不用。這倒不是我的記憶力怎么好,而是從少年起就唱,唱到今天,刻在腦子里了。
一
我們少年時代,音樂課是很受重視又大受歡迎的課程,同學們喜歡唱,教室里、校園里總有歌聲。每逢學校集會,會前各班級都要拉歌:“XX班,唱一個!”你班唱罷我班唱。每學期,全校都有歌詠比賽,課余練習,歡樂,熱烈。
那時,熟悉的抗戰(zhàn)歌曲比較多,如《五月的鮮花》《二月里來》《王二小放牛郎》等,也真有點像五月的鮮花那樣多。當年,老師在音樂課上教唱,我們戴著紅領巾,懷著深沉的感情,聆聽抗戰(zhàn)的故事,緬懷先烈,心潮涌動。這些歌曲旋律優(yōu)美,感情濃烈,唱起來入腦入心,同學們學唱:“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,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。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,他們曾頑強地抗戰(zhàn)不歇……”這歌,歌詞與曲譜渾然天成,唱起來有神圣感,富有藝術魅力。
中學時,音樂欣賞,老師教唱畢業(yè)歌:“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,明天是社會的棟梁;我們今天是弦歌在一堂,明天要掀起革命的巨浪!同學們,大家起來,擔負起天下的興亡!”感到莊嚴、光榮,重任在肩,好似我們也曾與他們一起去抗戰(zhàn)救亡。
同學們還學會了《黃河大合唱》《游擊隊之歌》《我們在太行山上》《延安頌》。這些歌曲通向我們的心靈。上初中一年級時,我們在禮堂聽高年級同學在臺上演唱《黃河大合唱》,聽到“風在吼,馬在叫,黃河在咆哮”,心頭涌動著戰(zhàn)斗的激情、民族救亡的自豪!
這些抗戰(zhàn)歌曲都像是五月的鮮花,開放在校園,開放在我們心頭。我們愛好音樂的同學,在歌詠隊里唱大合唱,覺得像是整裝待發(fā)的隊伍,又覺得像是勝利歸來的歡聚。
每年“九一八”前后,可聽到傳唱《松花江上》。家家通的廣播小喇叭里播送,大街里的廣播大喇叭也播送。每每唱起這首歌,我們仿佛親身體驗流亡青年的痛苦和渴望抗戰(zhàn)勝利的向往。這首歌和《五月的鮮花》傳唱程度高,雖然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的物質(zhì)生活匱乏,但精神豐盈,我們深知國家獨立自主來之不易,主人翁的和平生活來之不易,因此更加珍惜現(xiàn)在的生活。
我們唱《露營之歌》:“鐵嶺絕巖,林木叢生,暴雨狂風,荒原水畔戰(zhàn)馬鳴。圍火齊團結,普照滿天紅。同志們,壯志哪怕松江晚浪生……”如同身臨其境,在荒原水畔,和抗聯(lián)戰(zhàn)士圍坐在篝火旁,“火烤胸前暖,風吹背后寒”,那是生死存亡的日子,何等艱險!每聽這首歌曲,總有熱血沸騰之感,對英雄的崇敬油然而生。做主人的和平生活,多少先烈為之付出了青春與生命!
教唱這些歌曲的,是我們初中的音樂老師,他是杭州音樂專科學校(杭州音樂學院前身)的畢業(yè)生。他從錢塘江畔來到松花江畔,在寒冷的冬天,他穿著單薄,但是,他指揮《黃河大合唱》,卻是英姿勃發(fā),揮灑自如。每上音樂課,他滿懷激情。他教學十分認真,按教學計劃,教樂理,教簡譜,教五線譜,還教西方音樂家舒伯特、莫扎特等人的名曲,不過同學們記憶最深的還是抗戰(zhàn)歌曲。這是聲情并茂的音樂記憶,歷史的回聲。
高中時,紀念“一二·九”,文藝宣傳隊同學在晚會演唱《松花江上》,演出活報劇《火燒趙家樓》,演出街頭劇《放下你的鞭子》片段。在臺上,我們每個角色都激情演出,重溫歷史,倍感屈辱、沉重、深沉,內(nèi)心在吶喊:“銘記歷史,不忘國恥,絕不準悲劇重演!”臺上,一位女同學唱起《五月的鮮花》,眼似含淚,大禮堂里,只有這歌聲在回蕩,觸動同學們的心懷,靜靜地聽著。
這些歌曲,我們從小唱到大,后來竟從大陸唱到美國,唱到香港,唱到寶島臺灣,這使我深切體會到,這些抗戰(zhàn)歌曲,是聲情并茂的音樂記憶,是歷史的呼喚,是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的強音,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共情,是連接同胞的紐帶,溝通的橋梁。
二
1988年12月,我們東北書畫代表團去美國,在洛杉磯市舉辦中國東北地區(qū)書畫展。當?shù)厝A僑、華裔聞訊,踴躍趕來參觀,很多人是東北人,幾十年未回老家了。他們凝視畫上的一草一木、一山一水。觀展后,問這問那,十分關心東北的發(fā)展變化,言談中流露出濃濃的鄉(xiāng)情。在閉幕式的酒會上,我陪同我國駐洛杉磯領事館領事陳玉書輕輕切開紀念蛋糕后,盛裝出席酒會的東北老鄉(xiāng),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暢談畫事、往事、今事,有幾位情不自禁地唱起《松花江上》:“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,那里有森林煤礦,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……”幾人唱得動情動容,點燃了大家的濃濃鄉(xiāng)情,眾人立即唱和,這讓我首次體悟了這歌曲蘊藏的深情與分量。它,是一座橋梁啊,一頭連著歷史,一頭連著祖國。
1990年7月,香港聯(lián)合出版集團舉辦東北三省圖書展覽。在歡迎晚宴上,到會的各方熱烈攀談,盡管那時香港還沒有回歸,不過大家卻親如多年的老友。酒過三巡,紛紛離座互敬。香港聯(lián)合出版集團及所屬各出版社社長、主編、編輯、記者,多數(shù)人老家都在內(nèi)地。興之所至,有人提議:“歡迎團長唱首歌!”大家熱烈鼓掌。唱歌?唱什么歌?好,我舉著酒杯,開始高唱《松花江上》,沒唱幾句,年近古稀的香港聯(lián)合出版集團名譽董事長藍真先生,激動得一步跳到椅子上,揮動雙臂,指揮大家引吭高歌,隨之變成了宴會人員的大合唱:“哪年哪月,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(xiāng)”“爹娘啊,爹娘啊,什么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?!备杪曧憦匮鐣髲d,副董事長王遜先生,先前還是笑容滿面,這時他兩眼閃著淚花。副董事長黃毅先生、三聯(lián)書店有限公司總經(jīng)理董秀玉、助理區(qū)鏡林和陳天寶、李志堅、戴子玉、鄒鳳玉,還有諸多不那么熟悉的先生和女士,表情格外深沉。幾位編輯對我說,他們希望有一天能回內(nèi)地看看,看看松花江。我們代表團17人,人人感動、振奮,離開香港時,還在回憶這晚會的一曲自發(fā)的大合唱《松花江上》。出乎意料,第二年,他們組織青年編輯訪問團,20余人來到了黑龍江省接續(xù)前緣,一天專程到松花江上觀光。訪問結束時,他們戀戀不舍,紛紛說將來有機會再來松花江上。
三
1999年12月,我們黑龍江省新聞訪問團一行八人,應《中國時報》邀請,乘臺灣長榮航空公司班機,到臺灣訪問。訪問團成員有黑龍江日報副總編輯楊鳳君和記者、訪問團秘書徐峰、黑龍江經(jīng)濟報總編輯任何、黑龍江電視臺新聞部主任姚慶學、生活報總編輯袁曉光、晨報總編輯佟堃和省臺辦處長王令華。
夜里到桃園機場一下飛機,熱風撲面而來,仿佛是北方盛夏。翌日,東森電臺做了答記者問專訪,傳遞了松花江的鄉(xiāng)情、黑龍江人的問候。
在訪問中,聽到許多臺灣的往事。史載,三國時期,孫權派大將軍衛(wèi)溫和諸葛直,帶領甲士萬人,到臺灣開辟洪荒。宋朝、元朝,正式在臺灣建立行政機構,歸福建省建制。明朝,還建立了定期到臺灣的巡視制度。明清時,西班牙、荷蘭曾侵占臺灣三十五年,鄭成功收復后,經(jīng)左宗棠、沈葆楨、丁日昌、劉銘傳先后力諫,從福建省劃出,設立臺灣省。
一次在山上,陪同我們的蘇潔小姐說,腐敗無能的清政府割讓臺灣的次日,“人們奔走相告,聚哭于市,夜以繼日,哭聲達于四野”,人們發(fā)誓“寧愿人人戰(zhàn)死而失臺,決不愿拱手而讓臺!”臺灣人民組織了抗日武裝義軍,風起云涌,席卷寶島,進行了頑強的武裝斗爭。
她指著一段殘留的之字形森林小鐵路說,日軍建這條小鐵路,把采伐的木材運下山,再運往日本,他們把臺灣當作原料基地,不斷地榨取、榨??!五十年后,二戰(zhàn)結束,根據(jù)《開羅宣言》《波茨坦公告》,臺灣歸還中國。蘇潔說,他家老人和鄰里都說,日軍侵臺五十年,臺灣有用的東西,都被運到日本去了,就剩阿里山、日月潭他們沒運走!
一天,我們從臺北市南下臺北縣,車子穿過連綿的群山,繞過梅花湖、燕子湖,穿過紅河谷、洪荒峽,走進大山深處,訪問島來鄉(xiāng)福山小學,一路上大家注視窗外,飽覽大自然奇特風光,美麗可愛的寶島!到達福山小學,受到夾道歡迎。這是只有39個學生的泰雅族小學。學生們在禮堂表演歡迎的歌舞節(jié)目,高唱:“歡迎你到福山來,你親切又可愛,山花都會為你開……”接著,大家圍坐在一起,十分親切。校長陳淑芳和縣、鄉(xiāng)到會的十幾位社會賢達,表達了歡迎之情。我講了我們訪問團來少數(shù)民族鄉(xiāng)的感受,我又講了有名的歌曲《松花江上》。我望著十幾位社會賢達,講松花江與黑土地的發(fā)展變化,講這首歌中的大森林更綠了,滿山遍野的高粱更紅了,糧食、森林、煤礦、石油、機械支援全國建設……那松花江連著黑龍江和烏蘇里江,赫哲族兄弟有首《烏蘇里船歌》很美,唱船兒滿江魚兒滿艙……我慢慢道來,大家聽得入神,禮堂十分肅靜。我說,歡迎各位同胞回老家看看,到黑龍江省看看,到松花江上看看,他們以熱烈的掌聲回應。會后,任何、佟堃走近我,小聲對我說,到會的社會賢達十分動情,有兩位低頭抹眼淚了。我想,他們可能是想到了“哪年哪月,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(xiāng)。”
校長陳淑芳是國民黨元老陳立夫的孫女,她說,這十幾位的根都在大陸,他們父母離開大陸,再沒回去過。她說,好多人參加過抗戰(zhàn),會唱《松花江上》,憶往思鄉(xiāng),盼望葉落歸根。走在臺北市的大街上,感觸尤深,這里好多路,都以大陸的城市命名,諸如南京路、紹興路、南昌路、蘭州路、哈密路,還有松江路、濱江路,數(shù)不勝數(shù)。
我深切地體悟到了抗戰(zhàn)歌曲的精神力量,老一代人不管在哪里,這些歌曲都會喚起他們對歷史的回憶和無盡的鄉(xiāng)思。他們記住了這些歌曲,這些歌曲記錄著他們。
這歌曲伴隨我們那一代的青少年,給我們的心靈打上了愛國的底色,記住了英雄的名字:百折不撓的趙尚志,堅韌不拔的楊靖宇,寧死不屈的趙一曼……還有那驚天地、泣鬼神的一頁:八女投江的壯烈,白山黑水的苦戰(zhàn),狼牙山五壯士的氣節(jié)……這也讓我們體驗了紅色經(jīng)典音樂是啟迪、凝聚、激勵、號召、鼓舞的戰(zhàn)斗號角,是忠魂的頌歌,同時也在音樂之美中,凈化心靈,升華精神境界,汲取智慧和力量。
五月的鮮花年年開放。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(zhàn)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(zhàn)爭勝利80周年,電影記錄下的歷史足跡,恍若昨天,當年看過的電影歷歷在目,《平型關大捷》《臺兒莊戰(zhàn)役》《地道戰(zhàn)》《斯大林格勒保衛(wèi)戰(zhàn)》《攻克柏林》……
打開電腦,再搜索聆聽抗戰(zhàn)歌曲,覺得格外有意義,令人心潮澎湃。我想,抗戰(zhàn)十四年早已過去,但這段歷史仍然熠熠生輝;烽煙早已消散,但卻不可忘記,美好激越的抗戰(zhàn)歌曲,歌唱的抗戰(zhàn)精神,光耀千秋,應當和五月的鮮花一樣,一同穿越時空,開遍原野,與時代進行曲、改革開放洪亮的歌聲一起,在百年大變局中,融為一體,伴隨我們,伴隨下一代,突破一個又一個困難,闖過一道又一道難關,實現(xiàn)中華民族偉大復興。